賀知章(659-744)唐代詩人、書法家。字季真,一字維摩,號石窗,晚年更號四明狂客,又稱秘書外監(jiān)。越州永興(今浙江蕭山)人。太子洗馬德仁之孫。其排行第八,人稱“賀八”。少以文詞知名。擢進士,累遷太常博士,開元中,張說為麗正殿修書使,奏請知章入書院,同撰六典及文家。后接大常少卿,遷禮部侍部,加集賢院學立,改授工部恃郎。俄遷秘書監(jiān)。天寶初,請為道士還鄉(xiāng)里,詔賜鏡湖剡川一曲,御制詩以贈行,皇太子已下咸就執(zhí)別。建千秋觀以隱居其內,未幾卒,年八十六。肅宗贈禮部尚書。
“四明狂客”真性情
唐天寶三年(744)正月五日,長安東南門成了全城最熱鬧的一處。那天,春節(jié)氣氛正濃的東南門內,宮帷高掛,一場豪華的宮廷餞別宴會引來萬人爭睹。席間,當朝皇帝李隆基派人送來《送賀秘監(jiān)歸會稽》御詩一首,鄭重其事地贈給那位居于尊座的老者;36位朝中大臣躬逢其盛,以御詩之名同題賦詩,亦畢恭畢敬替老者送行……笙歌飛揚,觥籌交錯,不半日,連同御詩在內的37首同題詩已滿載頌揚之辭呈到老者座前,把他簇擁到了人生最紅最紫的一刻。
老者雪須銀髯,姓賀名知章,字季真,自號“四明狂客”;“秘監(jiān)”是他當時的一個官職,“賀秘監(jiān)”,則是時人對他的尊稱。他資歷極深,從武則天時代起就入朝參政,到李隆基手上已是三朝元老。這天,他被恩準告老還鄉(xiāng),筵席一散,86歲的他就要從這座客居了49年之久的皇都東南門出發(fā),永別官宦生涯,去擁抱他遠在東海之濱的會稽故鄉(xiāng)了。
為了送他,天子特意設酒贈詩,滿朝要員欣然領旨殷勤奉陪。若說蒙受了如此隆遇的賀老當下沒有些許表示,怕是誰也不敢相信。然而荒唐的是:翻遍輯錄了那次宴會上全部詩作的《會稽掇英總集》,還是找不出那期待中的片言只字來。
投桃不報李,有違人之常情,何況面對的是如山的君恩和朋輩厚誼。于是,人們不禁要問:這老頭怎么了?
是他從來不會做詩或嫌自己詩作拙劣不敢示人?否!他早年就是名滿天下的詩壇泰斗,詩仙李太白年輕時曾登門求教于他并倍受他的鐘愛和栽培,詩圣杜甫對他敬重有加也受過他的熏陶。請看,他的《詠柳》寫得多好:“碧玉妝成一樹高,萬條垂下綠絲絳。不知細葉誰裁出,二月春風似剪刀?!陛p輕靈靈的四句,讓那些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的詠柳之作全都變得暗淡無光!至于席間應酬,對他來說,還不是小菜一碟,何足道哉。
是他年事太高,江郎才盡?否!因為就在他千里迢迢趕回家鄉(xiāng)的當天,他還能連風塵都不抖一抖,張口就來一首《回鄉(xiāng)偶書》:“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(xiāng)音無改鬢毛衰。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?”從這首跟《詠柳》一樣傳唱千古的佳作看,他的文思哪有一點點的沉滯,他的才情哪見一絲絲的衰減!
是他齒舌不靈,言辭有礙?否!他歷來口若懸河,談笑風生,且以高雅脫俗秀出俊彥賢達之林。當時的工部尚書陸象先與他過從甚密,經常感慨地對人說:“我一日不跟賀兄交談,就會變得心胸狹窄,鄙陋庸俗。”
但在端掉了這許多揣測之后,立馬又有好事者出來,對住他的“四明狂客”,指指點點,聲稱謎底就在這里,還不無驕傲地說:不是嗎?自號“狂客”,其人必狂,這個怵人心目的“狂”字,除了“狂妄自大”,難道還能有別的意思?只有狂妄自大之人才目無君上,目無朋輩,才敢把投桃報李的規(guī)矩丟到爪哇國去。況且,翻翻老賬,此翁也“狂”跡多多,如果對號入座,拎幾件最典型的出來,或許就更不會讓人替他喊冤了。說畢,捋袖挽弓,連發(fā)三箭。
首箭“金龜換酒”。說的是當年他和李太白結為忘年之交,一次路上邂逅,頓時興高采烈,雙雙沖進一家酒樓邀酒論詩。也不知碰了幾杯幾盞之后,恍惚間,忽然同時憶起身上并無半個銅板。他就從腰間摘下一個“金龜”拿去抵了酒賬。爾后照樣你斟我酌、海闊天空,直至爛醉方休。乖乖,竟敢拿御賜的金龜換酒,夠狂的了!
次箭“梯墻出首”。說的是有一回某皇家成員歸了天,他奉命遴選“挽郎”,結果被死者門人控為不公,興師動眾一直鬧到與他僅一墻之隔的賀府外。當下,好像又多貪了幾杯酒的他正叉在椅上打鼾,喧鬧聲一猛,才驚醒過來。但作為事主,他沒從大門出去作正面解釋,只趿雙船鞋,端來一張木梯往府墻上一搭,自己晃晃蕩蕩爬上去,探出腦袋,瞪圓酒眼朝外喝道:“吵個甚,事情還這么定了!”結果人家不但依然不服,還連同這事一同告他的御狀,惹得皇上哭笑不得,只好將他的職位稍稍往下挪了挪。自作自受呀,誰要他這樣不成體統(tǒng),狂得連大門都不讓人進呢!目無朋輩,他也有前科。
末箭“夢游帝居”。說的是他84歲上,雖已風燭殘年,但半夜做的夢卻越做越精彩。一次,他竟說,他夢游了“帝居”,還一連游了“旬余”。至于咋個游法,他是至死秘而不宣。嘖嘖!都狂到啥田地了,“帝居”豈是隨便游得的,哪怕是夢里!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,這一游,不等于在赤裸裸地宣稱:他早就存了那顆心,說不定還想把“李氏”請出來,在龍椅上獨刻一個“賀”字呢。身居臣位,神游帝居,這問題的性質,還有什么可說的!
看來,三箭似釘,賀老的“狂妄自大”似可蓋棺論定了。但是且慢,這里尚有三盾呢。一是賀老拿金龜換酒,應該說多半是為了那個酒囊奇大的李太白,但那時李白在人家眼里又算個什么東西,不務正業(yè)整天拿詩做大夢的浪子而已。貴為天子近臣的賀老,卻能不顧身份,去心甘情愿地為如此微賤輕薄之人做那筆虧了血本的買賣,難道也叫“狂妄自大”?二是賀老呵斥朋輩,可是親自“梯墻出首”的。凡高官厚祿者多愛惜性命在事端面前縮頭縮腦,有幾個能像他一樣酒一醒來就拼著老命冒險登梯爬高?三是把賀老夢游的“帝居”說成皇宮禁地,更是萬萬不可,因為“帝居”也完全可以理解為“至上妙境”,即最神圣最美好的地方。如果聯系他夢游前后的表現,這妙境除了他的故鄉(xiāng)會稽,已別無確解。因為“夢游”之后沒幾天,他就遞了辭呈,請求告老還鄉(xiāng)“從赤松子游”,皇上一日不批,他一日不安。
要是以上三盾不能攻破,那么,在揭開謎底之前,我們還得先為賀老自號的“狂”字糾糾偏見。他的狂,決非性格上的狂妄自大,也決非無視一切傳統(tǒng)秩序的狂妄自大。他的狂,純粹是性情上的“狂放不羈”,或曰“率性而為”。詩文,書法,美酒,山水,自由,加上志同道合者,是他一生之“六愛”,為此,也僅僅限于此。他愿意隨時像潮水一樣滾滾向前,而不忌諱前方橫著什么。
明于此,他投桃不報李的舉止,也就無足為怪了,因為餞別宴會上,他的心早已長上孩提的翅膀,飛離軀殼,盤桓在了他刻骨銘心的稽山鏡水之間。惜乎夕陽雖好,畢竟光景難長,也就在此后沒數月,這位鬢毛已衰的游子便懷著對家鄉(xiāng)的無限依戀之情化成了一朵遠去的云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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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載來源:2010年8月11日 《紹興日報》